“到处都是设备。”这是2022年3月,93年的庞伟第一次踏进这家国内动力电池有突出贡献的公司——宁德时代的工厂时看到的景象。
在公司同事的介绍下,他好奇地四周张望,车间里工人寥寥无几,搅拌、涂布、辊分、模切,整条流水线上排满了几十台甚至上百台的设备,以一种高度自动化的作业方式运转着。
动力电池是一个复杂的体系,包含了正极、负极、隔膜、电解液、集流体和粘结剂、导电剂等诸多部分,从最原始的金属锂、石墨等原材料到我们所熟知的一块块成型的动力电池,需要经过几十种设备。
在进入这家电池工厂之前,他是一家养猪场的机电主任,负责整个工厂机器设备的维修保养。
与传统的养猪场不同,现在的猪场,都是智能化、自动化程度非常高的流水线养猪。喂猪有自动料线,铲粪有自动刮粪机,猪舍温度、湿度同样也有电脑控制。
庞伟的工作就是维修这些设备,且要在巡场的时候,能够注意到设备发出的各种异常信号,及时地找出问题并解决。但即使这样,养猪场设备的数量和种类远远无法与高度自动化的动力电池工厂相比。
2019年,在非洲猪瘟、环保限养以及新冠疫情的共同作用下,供给端不足,猪价飙升,驱动各路资本纷纷涌入。一些企业也从2019年开始投入大量资金在各地不断兴建猪场。
很多猪场开始从那时扩招,庞伟赶上了这波猪场扩招潮。回想当时的场景,庞伟感慨道,“那时在猪场上班,工资还挺高的”。
但对于强周期的行业来说,有高点就有低点。2021年,养猪行业进入寒冬。企业压力骤增,自然会传导到在职员工身上。慢慢的变多维度的考核,让员工的压力陡增,更有甚者“工资都发不出来了”。
时代的洪流之下,企业难以抵御产业生命周期的变迁。没选的权力,只能在浪涛中斡旋、挣扎。置身其中的打工人要么被迫内卷,要么向外寻找其他机会。
一次偶然的机会,庞伟从招聘网站上看到了电池厂的招聘信息,虽然隔行如隔山,但庞伟仍然想试一下,在他看来,设备维护都是相通的。“万一行呢”,于是抱着试一下的心态,庞伟投出了简历。
幸运的是,这个年轻人刚好从一个行业的低点赶上了另一个行业的高点。2022年由于动力电池短缺,锂电池产能军备竞赛已蔚然成风。光宁德时代一家就与其合作伙伴至少公布了10个重大投资项目,投资总额超1500亿元。
扩建缺人,最直接的表现就是招聘时学历放低,以及像庞伟这样没有行业经验,从猪企跨界过来的求职者也有了更多机会进厂。
“如果我是今年从猪企转过去的话,他们必然不会要我的。以前大学专科学历就行,招聘收严后基本上要本科了。”庞伟的一位同事虽然是本科学历,学的还是电气专业,但因没有工作经验,也只能够应聘普工,从普工做起。
在电池工厂里,普工是最基础的岗位,负责电池生产线上的基础操作工作,例如操作生产设备、检查产品质量、组装电池、包装产品等。
自认幸运的庞伟在经历笔试、面试、背调这一系列流程之后,顺利地在2022年3月入职了宁德时代这家头部动力电池工厂,成为一名6级技术员。
从养猪场到动力电池工厂,虽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行业,需要一定的适应周期,但庞伟并不担心,因为电气机械专业的底层原理是相通的。
入职的头两个月,庞伟每天的工作就是跟着同事现场观察设备的运转情况,有故障的时候先跟着供应商一起处理,之后自己慢慢摸索,很快他便开始上手处理一些小的故障。
在宁德时代一年后,他就跳槽到了第二梯队的电池厂商亿纬锂能。跳槽的原因并不稀奇:一个是工作太卷,另外一个则是工资不高。
宁德时代的工资仅仅比猪企效益最差时的工资稍微高一些,但却要面对更严苛的车间管理规定以及更繁重的工作任务。“车间里到处都是摄像头,安环部每天会稽查,条条框框也多,人不管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都会感觉特别累。”
在宁德时代,为了安全考虑,维修员工在进入设备维修的话,必须要挂一个停机工作牌还要佩戴安全帽,“这两个是底线和红线”。有时候因为产线生产任务比较紧,维修时间要把控好,维修员工会有忘记的情况,一经发现,处罚的标准就是:连带三级。直到后来他入职其他工厂后才发现,这样的安全规定别的工厂也有,但都没那么严格。
离开宁德时代后,庞伟在2023年2月加入亿纬锂能的一家工厂,但2023年的光景和当时入职宁德时代时已大为不同。
在经历了疯狂扩产之后,加上新能源汽车增速放缓,动力电池产能过剩的现象随之而来。宁德时代曾在一份公告中显示,2023年上半年企业产能利用率相比上一年下滑20%,由2022年同期的81.25%下滑至60.5%。
头部企业尚且如此,二三线电池厂商更是无法幸免。像知名电池厂捷威动力就传出停工停产的消息。虽然捷威动力曾在去年11月底回应媒体称,天津捷威的主要职能是管理和研发,停工的是部分中后台支持部门,盐城和长兴基地还在正常运行。但这对行业来说,还是或多或少看到了变化的信号。
2023年下半年开始,庞伟所在的工厂也出现订单锐减的情况,本来六百多人的工厂,有两三百人离职,还有两百多人被派到别的工厂支援,庞伟和剩下的同事并没有太多事情可做。每天的工作就是到车间里去做除锈、润滑的工作,还要应付考核、,“烦都烦死了”。
遭遇阶段性产能过剩,工厂没活儿干,或许是庞伟频繁跳槽的根本原因,但并非全部。流动性高,一直都是动力电池工厂的常态。
在加入亿纬锂能的新员工素质培训大会上,就有培训的老师告诉庞伟和同事们,能在工厂留一年以上的就算是老员工了。
当被问及频繁跳槽会不可能影响找工作时,庞伟很淡定地回答道,“还没走到主管或经理的级别,别人对于你的稳定性会有考虑,但会稍微少一些,更在意的是你能不能把活儿干好”。
萌生了离职念头后,由于并不是很着急,庞伟仅仅是很“佛”地把简历放到招聘网站上,“有感兴趣的就聊,我也没有主动投多少。”没想到,很快他就收到了三家电池厂的邀请并拿下了offer。
面对三家offer,他首先排除了一家工资绩效占比过高的,“打工人关心的是基础工资高不高,绩效占比40%,太离谱了。”另外一家给出的薪资与当前工资相差不大,也被排除。
在低气压的就业现实里,动力电池工厂虽然遭遇了阶段性产能过剩,但仍就保持了自己的流动性。庞伟对自身的跳槽并不觉得有什么,“拧螺丝的基础岗位永远都是缺人的。”
庞伟的家乡在湖南一座小城,大学读的也是电气机械相关专业,毕业时看到与专业相关的工作,进厂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件“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事”。而他也并没有固定的城市意向,工厂在哪儿他就去哪儿:福建、广州、湖北.....用他的话说,“单身,在工厂里生活,去哪里都无所谓。”
以往,外界将制造业塑造成简单的“富士康式”符号,车间、流水线、厂仔、厂妹、束缚刻板的工作氛围以及逼仄脏乱的集体宿舍。在家长们的传统观念里,进厂打工甚至是没出息的表现。
随着互联网、房地产建筑和教育培训这三大求职需求最大的行业收缩,制造业成为年轻人新的迁徙区。今年的招聘市场上,比亚迪就曾以“校招一天收 12 万份简历”的火爆程度冲上了热搜。
中国制造业也早已不再是工业生产体系中最为基础的来料加工工厂群,曾经大量遍布中国的劳动密集型企业正在慢慢地寻求转型。与之相应,新制造业的技术型人才也早已不是我们认知中的普通蓝领工人。
麦可思研究院2023年大学生就业蓝皮书数据也显示,2022届在制造业的本科毕业生就业比例达到22.2%,高职毕业生比例达到25.0%,分别较2018届提高了4.2个、3.9个百分点。其中,电子电气设备制造业是吸纳2022届大学毕业生就业最多的行业类。
庞伟感觉最明显的就是食宿条件,待过的几家工厂基本上配备了空调洗衣机、热水器、无线网,“这些都是必备”。
庞伟现在所处的这家工厂虽然是一家新厂,前期的建设还不是很完善,但厂区内的条件并不算差。单就住宿条件,庞伟以前住过两人间、四人间的宿舍,多人宿舍难免会有生活小习惯的冲突。
庞伟也曾被室友打呼困扰过,在这里他虽然仍是普通工程师,但已能住到单间,这也是当时吸引他接受offer的因素之一。“90后、00后这一代人毕竟生活条件好了,对于工厂的一些生活条件要求也提高了,所以工厂在这方面也会做出一些改变。”
只是,工厂一般都在郊区位置,庞伟所在的这家工厂就位于宜昌郊区,距离市区大概二十公里的距离。事实上,距离市区的远近对于庞伟来说并不重要。“一周就休息一天,上完12个小时班以后,即使休息也只想睡觉。”
这也是工厂生活不吸引人的地方:单调。基本上工厂都是12小时制的两班倒996或者886。但反过来,庞伟也安慰自己说,吃住不用怎么花钱,“能攒钱”。
在交谈最后,我带着“惯性思维”向庞伟提出了一个问题:以后有什么工作规划吗?庞伟给出的回答简单直接——走一步看一步。
原以为他是不愿意告诉我真实的想法,随口敷衍。但回顾交谈内容时我才理解了这个回答的意涵。对未来的计划需要有对现实的掌控,而在充满变化的世界里,计划往往是无效的。
但这并不代表庞伟们对自己的生活处于无助无力的状态,只是生活的走向充满了变数和不确定性,长线规划往往是徒劳无益的投资,他们更需要的是一种走一步看一步的应对能力。
或许就像庞伟在交流过程中提到offer选择时所说的那样,“只要把待遇谈好一点,把基础工资底薪谈高一点,有没有订单关我啥事?有没有订单加不加班,对工资影响又不是很大,没有订单大不了跳下一家。”
这也许就是当下普通进厂年轻人求职的一种状态,但这何尝不是另一种“脚踏实地”?
这群在工厂上班的年轻人,看似很佛,但依然有自己的追求,只是这份追求与父辈时代的工厂上班已经完全不一样了。